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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空间·访谈|坚果兄弟:“艺术就是艺术最好的外衣”

金锋&坚果兄弟 要空间 2021-04-04

这个艺术家会用座机拨打自己手机储存的一百多个电话,而他始终一言不发;他会走向深圳华侨城的街头,用一块钱向陌生人买一句话;他会因未完成的艺术计划,给他的未知观众打欠条并承诺在未来某一天偿还眼泪;没错也是他,每天花4个小时步行在北京街头收集空气尘埃,铸造成砖又让其回归到建筑工地。他是一个产出大量的天马行空计划的艺术家,坚果兄弟。如果你询问这些计划的意义,或许他会用“无意义公司”来回答你;刨除意义的桎梏变成了他追求本真的捷径。本次对话中,金锋邀请坚果兄弟聊聊他有惊有险的项目计划。


老金(金锋,1962):金

坚果兄弟:坚果
时间:2017.06.18~6.23


金:你的专业好像不是艺术,是湖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,是吗?怎么最后做起了艺术?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吗?


坚果:做艺术,我是2011年底开始的。在此之前,从来没想过。我大学专业是汉语语言文学,上学那会对诗歌狂热。毕业后主要在广告公司,做地产文案。2009年,受一些非盈利社会空间的影响,发起99人书库,期间做读书分享、电影课堂、小型展览,逐渐接触一些艺术作品。那之后才知道杜尚,深受震动。对我来说,艺术好玩的地方是,艺术就是艺术最好的外衣,它可以是另外一种诗歌写作,可以是另外一种演讲交流(我不会),可以是另外一种暴动,也可以是另外一种游戏。


金:其实坚果兄弟不是一个兄弟组合,仅仅就是你一个人,对吗?“坚果兄弟”这个名字是怎么想起来的,有什么故事吗?



坚果:这个名字是2009年开始用的,也没有特别的故事啊,刚开始是豆瓣名字,我在豆瓣上发起各种活动,后来通过豆瓣认识的朋友都这样叫我了。坚果兄弟有时是一个人,有时是两个人,比如有时去演讲时就是两个人。有时是一个符号……


金:你是不是大部分时间是居住在深圳的?许多人都说深圳没有当代艺术,你怎么看?在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中,好像他们对你也不是很了解,你在深圳基本不太交流,能这样说吗?

坚果:我觉得深圳挺当代的啊,但当代艺术生态糟糕。我是2007年开始在深圳长待,做广告,后来做99人书库,周边一起玩的朋友,做艺术的很少。我也不会说话,自己性格也内向,我更习惯围观艺术家的作品吧。


金:听说,在你的词典里,“瞎折腾、脑残、神经病、不靠谱”都是褒义词,“好奇、梦想”都是“折腾”的好兄弟,我觉得这很诗歌,强化着某种对现实的无奈感。在你的诸多作品中,我没有看出太多消极的东西,是不是某种“瞎折腾”给你的人生带来了另类的新经验,甚至给予了你例外的激情?我能这么说吗?

坚果:可能消极都隐藏在瞎折腾的后面,我也挺消极的,有时我想要相信吧……我的作品基本是现实的直接投射,此时此地,一个人怎么活着,他会面临哪些问题。我就是一个机器人,不断地直接反馈成想法或作品。


金:09年你们做的99人书库,思路与操作结构上已经是非常完善的非盈利机构了,当然,理想的成分也很大,后来是由于什么原因没有继续下去?

坚果兄弟 99人书库发起人 99人书库 老夜/摄影


坚果:99人书库(深圳的和广州的),很多人理解是一个实体空间,我是当作社会空间开始。活跃时间从2009年6月到2010年年底,后来就基本暂停。有很多原因,一开始,豆瓣上有大量关注,随后有一些人陆续参与又离开。我们希望它是松散的、无组织的,这样更自由野性,不成为权力资本附庸,但也因为松散随时会暂停。
再后来,我发起其他艺术计划,有些是99人书库的延续;是不是非盈利项目或者艺术计划,界限不那么清晰。


金:你说“艺术就是艺术最好的外衣,它可以是另外一种诗歌写作。”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,即便你现在做的是当代艺术,但作为一个诗人,其内在的诗人情结其实一直在着。你是作为一个诗人而转换了一种方式,把诗歌写作的方式转换到了身体及行动上,其背后依然是一种写作的思维方式?能这样理解吗?

坚果:我想,诗歌从未死亡,八十年代的诗歌狂热也并不是一种常态;在今天,承接诗歌这条脉络的可能是电影,是当代艺术,是日常生活。对我来说,我之前诗歌写作需要的观察、想象、叙事和问题意识,在艺术创作或直接行动里,也同样需要。


金:是否写作的方式过于个人化,这样的习惯与经验导致了一种“自闭”,是一种渴望交流而无从交流的精神磨难,所以,选择用身体、行为强行把自己推向现实,这样的方式更利于直接言说?是解放“自闭”的有效手段,我能这样猜测吗?

坚果:确实有这样的考虑啊。写作,甚至不需要和活生生的人沟通,纸上的人是抽象的。而在做行为时,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具体的、有呼吸有温度的,不再隔着一张纸(或许还是隔着一个屏幕)。在温吞冷漠的城市里,我想看到更多直接生猛、有沟通力的作品。还有一个原因,我后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写作的天分。


金:自2011年以来,你已经做了不少作品,可能大家比较熟悉的还是你的《尘埃计划》,你的“霾砖”。我更有兴趣的倒是你的《八卦岭,全宇宙的八卦中心》,你能描述一下这件作品的具体想法与实施过程吗?


 《八卦岭,全宇宙的八卦中心》 坚果兄弟作品


坚果:在深圳,真的有八卦岭这么个地方。我一直觉得,政府应该主导,建个全球性的八卦娱乐之都——在谈论政治、游行、聚会超过100人之外……
这个作品执行的过程有惊无险。提前打印好了路牌:双飞路、单身狗路、碧池路、亲爱的路、王思聪路、艳遇街出轨街、隔壁老王街、潜规则街、绯闻街、装逼街。
深更半夜,偷偷把八卦岭原来的八卦五街、八卦六街、八卦三路等路牌覆盖掉。
据一些朋友反馈,第二天上午,在八卦岭附近上班的人,纷纷合影,心情大好;我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过去看,新的路牌大多不见了,又恢复原状。


金:我非常关心你的有些决定是怎样横下心来就这么干了,比如“霾砖”你是怎么最终决定把它贡献给建筑工地了?这是一开始的计划,还是过程中觉得这样做更为合适?期间你的心理变化是怎样的?



《尘埃计划》坚果兄弟作品


坚果:把砖放入工地是早计划好的。100天吸空气里尘埃、烧砖,这两部分是提取荒谬和把荒谬形象化的过程,第三部分是把砖放入无数砖里。计划之外的是,这个作品快完成的时候,因为我做另外一件作品,被喝茶,差点被连带中止。如果真的被“不可抗力”中止,那也是作品最好的死亡方式吧。一般来说,做作品之前,框架是提前想好的,不确定的是观众带进来什么,以及随时的“不可抗力”,这些不确定填补了框架里的内容。


金:也许在你的一些计划中,你的设计应该是有惊有险的,但当这样的惊险并不是你设计中所想象的,这种心理的落差是不是被你的后备方案替代,是不是有一种更为悬置在头顶的设想对于现场都可以超越,还是就着现场行走就可以了?

坚果:说不害怕是假的,也心存侥幸。降低风险的方法就是实施之前尽量多做些功课。有时,我会把那根警戒线想象得高一些,或者这根线也可以往上推一推。但到了现场,一旦开始,所有的冲动,最终都可以被自己原谅。


金:1000个手机号码,全都是房屋“黑中介”的,用黑色颜料涂在白墙上,涂满了一间20平方米的小屋——这是一个展览,也是一次“复仇”。你能说说你对“复仇”的主观判断吗?我这样说可能不太礼貌,但很可能我对“复仇”的理解会走向别处。


《北京黑话》 坚果兄弟作品


坚果:“复仇”可能是观众和媒体的其中一种说法,很多被中介黑过的人找到了一种情绪对应。对我自己来说,谈不上“复仇”,况且这个展览对“仇人”一点伤害都没有。在黑中介这件事情上,我面对是一个庞大的抽象的“仇人”,我展现了我的无能。我更需要一个更具体的又深深伤害过我的仇人,这样我才好直接下手复仇。



金:假如我说,你作品中未来可能有弱点的话就是还在乎着诗意,这样说会伤害你吗?

坚果:不会的。在创作上,我试图去找一种更普遍的语言,如果这种语言里需要,不管是枪口玫瑰的诗意,还是废墟上的残酷,都殊途同归。


金:你被“喝茶”过几次?能描述一下你觉得比较有“故事”的一次?

坚果:只有一次。2015年下半年,做“枪和玫瑰”,找1000人众筹,每人众筹1美元,用这1000美元在美国买把AK47,往里面铁水浇铸枪(或超低温冻枪),用玫瑰包裹,最后寻找渠道交给ISIS。这里面有很多问题,如何买枪、浇铸,在美国找谁帮忙执行,以及这支挑衅的“枪支”如何送到ISIS……这个项目的重点是找到这1000人,一起沟通、对话、寻找解决方法以及执行。我在天坛公园拉了长条幅,拍了照,发了微信,陆续国内外有200多人参与进来。好像是第三天晚上,国安通过微信找到我住的青年旅舍,同时我另外一个朋友也被牵连进来……就被中止了。


金:面对一个庞大的抽象的“仇人”,你说你展现了你的无能。你是否在理论上已经推论到了你的胜出,但实际上,在现实里,你是自知无能的,所以你要找一个小一点的、具体的“仇人”。这样我们是否可以说,我们搞弱者总是相对容易的,这个思路不是与我们的体制一脉相承了吗?这里面我很难看到你的使劲到底在哪里?

坚果:体制不仅产生平庸的恶,也产生具体的恶人。在“复仇”这件事上,抽象的“仇人”是很难战胜的,需要分解成具体的“ 仇人、恶人”,让具体瓦解抽象。
需要担忧的是,有时做1000场展览,开1000次研讨会,搞1000次隐喻,并不能给这个庞大的抽象的“仇人”带来一点麻烦,更不能带来颠覆,甚至有些“反抗”以反抗的姿态,成了体制的一部分。


金:作为一个诗人,作为艺术家,你是如何看待以及思考死亡的?

坚果:我理解的死亡是一种平衡。什么时候生,什么时候死,以及怎么死。我不想自然老死病死或者永生。哪天想死的时候,找两个杀手,把我干掉,然后伪装成一个“巨兽”干的。


金:你说在创作上要找一种更为普遍的语言,但你的描述比较含糊,比较诗意,能具体地、更未深入地展开来说下吗?

坚果:我希望作品产生之后,需要的是普通读者、普通观众。他们可能没有受过艺术训练,他们可能是焦虑的大多数。我更倾向直接把城市当作展厅,面对普遍的问题创作,年青人可以直接参与进来,作品有诗意或残酷的美感,有非艺术媒体自愿报道——这些都是作品的重要部分,至于开幕式和艺术评论不是那么重要。


金:我尽量想得贴近你的思路,但我想问但是,你是怎样理解ISIS的?你是怎样觉得你的方案是对ISIS的一种否定或者批判?

坚果:在“枪和玫瑰”计划里,我的批判或否定是次要的。我试图把这个作品,当作大规模动员的试验,如何让1000人参与,如何形成更广泛的对话和协调,如何试探边界……在发声之前,如何突破当局的遮蔽,一群人如何民主沟通、协调发声……后来证明,这次试验没成功,当然也有收获。


金:许多艺术家已经把死亡当作品设计,你对死亡的回答也带有这样的嫌疑,我觉得照例从你对作品惯例的安排来看,你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死亡的,你觉得呢?

坚果:是的。是目前我能想到最好的死亡方式吧。或者,伪造死亡获得新生,对我也很有诱惑,这样一来,我可以是任何人出现在任何地方,一种违禁犯罪的自由。


金:你说的“焦虑的大多数”,这是一个很棒的用词;你说把城市当成展厅,一如有人把网络也当成展厅一样。这只是一个遐想,我想知道的是在方法论上的论证,你是怎样思考的?抑或你只是直觉使然?

《无意义公司》坚果兄弟作品

坚果:直觉吧。我很多作品是本能产生,有的作品一边做一边想,有的是做了再想。从30天就倒闭书店,到无意义公司,到尘埃计划……后来我慢慢发现这些作品都有相似。比如无意义公司,不是在美术馆里发生,而是城市里的任何地方,海边、屋顶、街头、广场、公园等等。比起有些独立完成的作品,无意义公司吸引了不少年青人关注和参与。他们讨论、行动,他们在北上广举办“无意义大赛”,他们不在意这是作品还是活动,不同的人眼里我是活动策划、搞社会活动的、搞创作的,我也无所谓,觉得挺好。我喜欢这种模糊性,我可以随时隐藏在他们里面。


金:许多艺术家都在触及“边界”问题,你也说到了对“边界”的试探。我觉得方式上比较一致的是,都是对“禁区”的周边扰动,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战略与战术上的积累,甚至于有时仅是一种游戏上的脑筋急转弯,企图在对方懈怠的瞬间,钻一空子,得手的话,算是成功,反之就是失败,当然,有时把失败也视为成功,因为有新经验的获得。你对“边界”的试探,是不是有些其他不同的感受?

坚果:关于“边界”这个事情,我只能说我怎么折腾都还是太安全,不够激进和深入。虽然危不危险不是判断作品好不好的标准,但我觉得真正有效的试探或行动,不止有强烈情感有创造力还有持久影响,最终还会付出很大代价,这种代价同时诱导对方犯下种种错误。


金:我觉得你的作品大致是比较逻辑,比较清晰的,像《尘埃计划》、《八卦岭,全宇宙的八卦中心》等,但在你的对话中,不时地会流露出一种意识上的矛盾,就像你说“我喜欢这种模糊性,我可以随时隐藏在他们里面。”你觉得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情结?

坚果:“尘埃计划”这个想法搁置了两年才执行,“八卦岭”那个完全是冲动的产物,想到就做了。基本上,我大部分想法都是受环境刺激后的即兴反应,不是长期研究的结果。我的矛盾可能在于,从根本上,我不自信我做的事情会带来真正的创造改变,常常被情感驱动,低迷或兴奋,我和其他人一样,被屏幕化,焦虑彷徨。


金: 最近有些怎样的新计划,能提前透露一下吗?

坚果:在筹备“想象力计划”,包含出版部分和行为部分,出版是将这六年来的没有执行的1001个想法整理成书,叫《想象力词典》,一本假词典,计划花半年时间。行为部分,是招募1001人成为“想象人”,再让他们自己根据每个想法扩充成一个个完整的展览,然后带领观众参观扩充后的各种想象力。


金:我要问的一些问题大致就是这些。非常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与你对话。很是感谢你的坦率与直爽,我们的对话将成为“要空间”非常重要的文本,非常期待你与“要空间”进行有质量的项目合作。


艺术家简介


坚果兄弟(1981),老家湖北乡下,常居深圳。2009 发起“99人书库”,2011 开始艺术创作。参加第十六届上海国际艺术节、第六届深圳香港建筑双年展、韩国Jeonbuk Museum of Art《ASIA YOUNG 36》、第三届南京国际美展等,获第三届南京国际美展学术奖,及参加2016年度creativetime创意时代在华盛顿举办的高峰会议。2015年界面新闻“中国十大人物”。其作品被CNN、BBC、纽约时报、卫报、明镜周刊、路透社、VICE、凤凰卫视、南方周末等逾千家媒体报道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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